1989年，中国足球只差一步到罗马时，我还没怎么看球，不太懂。只听说，当时天降大雨，韩乔生老师为之喜悦，说卡塔尔不擅雨战，正说着，董礼强关键时刻失误，让卡塔尔人单刀破门，黑色三分钟……
1990年世界杯时，我还记不住球队名字，只听我爸跟我念叨：“如果去年不输给卡塔尔，现在，中国队也在踢世界杯了……”
那是我第一届世界杯，没觉得世界杯多了不起，只记得模特们很漂亮，还想着呢：“干嘛非得去踢世界杯呢？……”

1993年兵败伊尔比德，我看了若干比赛，但最关键的那场直播，我没看到。只听说在也门，对方一个远射打中守门员徐弢的背上得分。后来的许多年，徐弢在大连时，我偶尔看到他，总能想起“伊尔比德”来。这种感觉很奇怪，就像我后来看王涛，看魏意民，“你们在国内联赛是很棒，但，但，但总觉得哪里差了口气……”
就像那年春节晚会，冯巩和牛群拍卖施拉普纳的一根白头发。冯巩说，这根白头发是为了中国足球累白的！——现在再看，稍微有点，尴尬。

1994年甲A联赛之后，有那么两年，全中国都是足球热。1994年甲A联赛踢完了，还有所谓南北足球明星挑战赛。1994年亚运会，中国男足得了亚军。那几年，北京曹限东和高峰、广州彭伟国和胡椒（胡志军）、辽宁黎兵（一年后和马明宇一起去了广东）、青岛邢锐（后来变成宿茂臻）、上海范志毅、吉林高钟勋、四川魏大侠……各地都有个可以吹嘘的球星，俨然当地一霸似的；我们江苏那年，还是个江苏迈特，相形之下，就不那么抬得起头。但整体上，做中国队球迷，挺有面子的：北京国安和国家队，一连串工体不败，让人觉得中国足球真兴盛了。
北京国安对阵AC米兰那场，我印象深刻。我随我父亲，是AC米兰球迷，在此之前，总觉得意甲是一个世界——那时还叫做小世界杯——而中国足球是另一个世界。意甲的世界艳丽轻快，中国足球的世界多少有些乡土气；忽然间，他们在一个镜头下出现了。这种感觉很美妙：中国足球一个职业化，就焕然一新，与世界强者谈笑风生了！改天换地啊，从此要腾飞啦！
然而，当然，没那么顺利。

1996年，中国国家队连败给英格兰和拉齐奥，两个0比3。友谊赛的输赢无关痛痒，只是那两场比赛，拉齐奥和英格兰的耿直，让我似乎觉出来了：敢情不是中国队够强了，是其他球队没太用力……1996年亚洲杯，中国首战乌兹别克，0比0到最后时刻，习惯性收尾崩盘；对日本，磨磨唧唧踢了90分钟，被相马直树一个远射解决了。对沙特，被涮得家也找不到。
那时距离1998年世界杯预选赛，还有不到一年。我才意识到，韩国、日本、沙特、伊朗有多强——而中国队，似乎还差着呢？
1997年初，留学巴西的健力宝青年队归来，挑出来所谓四小天鹅——李铁、李金羽、张效瑞、隋东亮——增援国家队。那似乎，是当时中国队最后的希望了。毕竟，巴西嘛，足球王国嘛，那里回来的人还能差吗？
然后世界杯预选赛来了。
我还清楚地记得，当时戚务生教练顶着全中国的压力。当时的口号纷繁华丽，诸如“宁可跪着死，绝不站着生”，诸如要求中国队上451，诸如中国队主场去大连金州体育场，因为那时大连无敌不败，好借一点旺运；各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，然后，十强赛开始了。
1997年十强赛首场，中国队先是范志毅，后是李明，两个进球，2比0领先亚洲顶尖劲旅伊朗。李明那个凌空射门如此完美，我开始觉得，伊朗也没什么可怕的，阿里-代伊这柄玄铁重剑也许没那么威风？
之后发生的事，当然已经被记入历史了。中国队连丢四球，大溃，马达维基亚那脚远射在我记忆里，仿佛是在中场轰出来的，遥远又狞厉，轰然打垮了中国队。
那是第多少次了呢？黑色三分钟、兵败伊尔比德、对乌兹别克和日本最后时刻丢球输掉，再对伊朗被连翻四球。我用一种惊人的沉着接受了这个结果。
之后，主场对沙特阿拉伯，中国靠张恩华的头球1比0获胜；客场在科威特，郝海东开场一球，高峰结尾一球，中国2比1干掉了科威特。虽然客场1比4输给了伊朗，但还有戏啊：只要主场能赢卡塔尔。
也确实1比0领先了卡塔尔。然后，我习惯性地开始忧虑，然后，不幸言中：中国2比3输给了卡塔尔。之后客场平沙特后，彻底完蛋。
那时我真觉得，中国足球没戏了。
那年秋天，我爸跟我聊起了他看中国足球世界杯预选赛的淘汰史。他跟我说了1981年被新西兰和沙特阿拉伯联手黑掉的例子，说了1985年著名的519；当然也有好事，比如，1988年，中国足球好歹去了奥运会。
他当时说了句很意味深长的话，用普通话表述是：
你以为出线了就好了，其实并不好。日子还要过的。

1997年初，霍顿上台带中国国家队。东亚四强赛，黎兵独中两球2比0干掉日本，我又有那种“中国足球要醒来了”的感觉，觉得天要亮了。那年亚运会，中国拿到第三，李金羽弯弓射雕、倚天拔剑，一切都很美好。
然后霍顿去带了国奥队，参加奥运会预选赛。问题又来了：用不用张效瑞？怎么用张玉宁？
然后……在汉城，申秉皓头球打中门梁，弹过球门线。中国0比1输掉。
又是开门不利的不祥之兆。主场队韩国，李东国先进一球后，我又开始习惯性地失望了——张玉宁扳了一球，但我也没法高兴。中国队最后一场还输给了巴林，更让人沮丧。

然后，米卢蒂诺维奇来了。
2000年亚洲杯四强算缓一口气。那两年，中国球员出国热很兴盛。于是我又有点高兴了：杨晨在法兰克福，谢晖在亚琛，范志毅和孙继海也算海外球员了，感觉中国队又声宏胆壮啦……
但我印象最深的是，经历过那么多失败后，中国国内足球媒体，已经形成了一种苦大仇深的氛围；大家总带着一种敏感的多疑，一种愤世嫉俗的紧张。经过施拉普纳和霍顿后，媒体不相信外籍主帅了：事实是，当时的国内媒体，一边倒地批评米卢，尤其是小组赛阶段。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，觉得他提倡的快乐足球很假，觉得他的技战术套路根本不新潮；当时山东鲁能的桑特拉奇教练，威望正如日中天，国内媒体还一片声认为，该让桑特拉奇来接手才对。
2001年春天，中国仅靠谢晖的进球，1比0击败马尔代夫时，简直国人皆曰可杀，想当场把米卢给撅了。

然后，世界杯预选赛真的来了。在大赛前，忽然一切都平整了：郝海东与米卢凑对了路，范志毅和李玮峰状态对了。李霄鹏右前卫和马明宇左前卫确定了。忽然间，一切都对了。
第一场，中国队3比0胜阿联酋。李霄鹏天下无敌。
第二场，2比0干掉阿曼，祁宏状态神勇。
对卡塔尔，李玮峰给中国救回一个平局。
对乌兹别克，李玮峰和范志毅两个进球。
在阿布扎比，祁宏一个妖异的头球，干掉了阿联酋。
然后是天下皆知的，2001年10月7日，五里河。于根伟一个倒地射门，干掉阿曼。
中国队进了世界杯。

那天是我们那里国庆假日最后一天。秋老虎已经过了，天色凉爽。我和我父亲，还有一群邻居，坐在院子里，一边吃铁板烧喝啤酒，一边看球。于根伟进球的瞬间，大家站起来尖叫，各楼里都是一片声。最后比赛结束时，大家碰杯，几个叔叔辈儿，从陈熙荣、迟尚斌还在踢球时代就看球的，开始都没怎么，有一个人说话带了哭腔，大家仿佛“啊，是啊，终于出线了”，终于明白过来了。
于是都开始哭了。被那气氛一带，我也哭了。是哭着哭着，才慢慢意识到，“终于出线了，对，终于出线了”。
当然，我那时也就憋了八年多，情感一时俱来。至于我那几位长辈，憋了几十年了吧。
许多人大概都有类似体验：那么哭过一回之后，哭点会提高许多。以后再遇到什么事，激动归激动，那种憋了许久、奔涌而出的劲头，不会有了。因为很大程度上，哭来自于委屈或委屈的解脱。所以啊，这么一次之后，气血奔涌而出。以后，不全心全意憋到那份上，真未必哭得出来了。
在此之前，我已经输出心理阴影来了。每当中国队领先，我总想着要输，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，我总相信“现在高兴了，只为了一会儿让你难过”。但那年，中国队一直没等来宿命的恶果。
就轻轻巧巧地，出线了。

但我爸说的那句话：你以为出线了就好了，其实不一定。日子还要过的。

2002年世界杯，中国队赛前没指望在巴西与土耳其身上拿分，却指望能跟哥斯达黎加斗一斗。当然没戏。那一届后，米卢走了。
我还记得他走时，许多中国媒体说，他其实只是运气好，他只是靠抽签才走了运，其实这届中国足球队本身够好，换个人带也行。客观一点的，会承认他的临场布置和心理疏导，对中国队很有利。
但过去的，就过去了。

我以前以为，中国足球出过一次线，鲤鱼过龙门，成了龙，再也不会变回鲤鱼了——然而并非如此。就像小时候，家长老师总是哄你：考上大学后就轻松了……然而并非如此。
你以为出线了就好了，其实不一定。日子还要过的。


2006年世界杯预选赛，中国和科威特同组，最后一场对香港，要跟科威特比净胜球。众所周知，中国队7比0干掉香港，但净胜球平，胜负关系，中国队被淘汰。我当时没什么难过的：香港队的黎新祥教练当时说得对：
中国队要在最后一轮和科威特拼净胜球决胜负？那一刻，已经是输了。
那会儿还有些忿气，毕竟2000和2004两届亚洲杯、2002年世界杯，是给了一些期望的；2001年曲波他们的世青赛踢得也行，总让人觉得未来该是好的。然而……

2010年世界杯预选赛，中国队小组四队里垫底，最后的十强赛都没机会参加。2014年世界杯预选赛，中国队小组赛四队里第三，继续没机会参加十强赛。
怎么说呢？已经习惯了吧。
你以为出线了就好了，其实并不好。日子还要过的。
踢过了世界杯和奥运会，并不意味着中国足球就此一劳永逸地恢弘起来了。不是说去了一次奥运会，以后就鲤鱼过龙门，永远成了龙。
以及，每次世界杯预选赛，其实真不是那么几轮预选赛的事。对一个球迷而言，每一次预选赛长达四年——在每次预选赛败北之后，你就会期待下一个四年。你会盘算着球队的更迭、战术的变化、下一届的人员、对手的强大、抽签、分组……然后，还得克制自己的心情。

1993年伊尔比德败北时，后来媒体曝出，施拉普纳坚持要住519号房，其他人都觉得不妥，这听来很迷信；1997年世界杯预选赛，所谓“主场设在金州，是为了借大连不败王气”一说，听来也很荒诞。但我多少能理解这种说法：
当你身为中国队球迷，长期处于心理压抑时，总需要点迷信来自我暗示一下。出线，许多时候，就是一口气。过去了，你就能觉得，还行。

所以？2016年9月，又一届世界杯预选赛开始了。
我的经验是：别对中国队抱太大的期望，但也别看低了中国队。
2001年，米卢是在一片质疑声中出线的——但出线了，似乎也没带来什么恒久远永流传的。该好的还是好，该差的还是差。每一年都还要继续踢。
用这种心态看中国队，也许是好的：你们好好踢吧，就这样。你们即便出线了，在2018年世界杯也未必能踢出什么神话；也未必能让中国足球质变；你们不出线，中国联赛还是热热闹闹地踢着。
你以为出线了就好了，其实不一定。日子还要过的。
所以，好好踢就是了，别想太多。
——想想十二强出线那会儿，多少人都没想到。今后的征途，都算是捡来的了。想想出线了也就那么回事，那么，好好看球，比较重要吧。